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think小说网 > 沙丘上的繁花陈文童杜莲莲 > 第19章 另一场葬礼
 
在冬月的银光下,杨老头的土屋门开了。他弯着腰的头几乎要低过膝盖,手里捧着两样东西,慢慢地挪着步子,将东西放在门前不远的位置,正是陈文童送给他的菜和烟。杨老头来回走了两趟,花了很长时间,才将陈文童送来的东西都放到了门外。杨老头养的那条瘦瘦的黄狗“花子”一直跟在他的身后,保护着他。

放完菜和烟之后,杨老头又慢慢的磨到屋里,来到灶前,揭开他那口小铁锅上,已经黑的不能再黑的破木头锅盖,将一瓶炒菜用的菜籽油都倒进锅里。然后老头又摸到灶门前,坐下往灶里添加柴火,取了些茅草引燃,送进灶门里生起火来。金香镇地区烧饭用的灶台,与北方有些不同,炒菜做饭的锅在前面,而生火的灶洞在后边。

杨老头看着越烧越旺的火苗,喉咙里“吼”地出着气,也许是叹息,也许是悲鸣,也许是悔恨,无人知晓。

一旁的黄狗“花点”看出杨老头有些不寻常。这三更半夜根本不是做饭的时候,杨老头也从来没有这个时候做过饭。“花子”冲着杨老头“汪汪”直叫。杨老头冲他招招手,“花子”乖巧地跑过去,温顺地依偎到杨老头的怀里。杨老头抱着“花点”,抚摸着它的头,嘴里喃喃说道:“走了……走了……要走了……”

听到这话,“花子”立刻挣脱了杨老头的怀抱,跑到一边,冲着杨老头“汪汪”大叫起来。杨老头那早已干枯的眼睛,此时已有一滴泪由眼角流下,渗进他脸那如枯树皮一般的皱纹里。杨老头依旧向“花子”招手,可是“花子”已经明白了杨老头的企图,它试图阻止杨老头这么做,它想改变杨老头的想法。可是无济于事,杨老头本想和“花点”再一次相依在一起,度过这最后的一刻,可是“花子”不能满足他。“花子”的叫声越来越大,在地上急切的打转,可是杨老头完全不理。

渐渐地,锅中的油起了烟,翻转沸腾起来。杨老头从灶洞中取出一根燃的正旺的木棍,磨到灶前,想要往锅里丢。“花子”见此状迅速的窜上前,死死地咬住杨老头的裤脚不放,用力往后拉扯,杨老头险些被“花子”拽倒,幸好他及时扶住了灶台。可惜“花子”是条老土狗,它和杨老头一样瘦,并没有多少力气阻止杨老头。杨老头舞动手里燃着的木棍,奋力抽在“花子”的头上——虽然杨老头并没有多少力气——“花子”的头还是被抽出了血,火焰烧着了它的毛,可是“花子”依旧不肯送口。但由于受了伤,“花子”拉扯的力小了一些。杨老头勉强能站住。无奈,杨老头只得一手拉着灶台,另一只手将火棍丢进了油锅里,沸腾的油锅里窜出一把大火,黑烟“呼”的一声冲向屋顶。杨老头又往前磨了几步,够着灶台上的一把铁瓢,舀起一瓢燃油倒在身上,杨老头瞬时成了火人。燃着的油又溅到“花子”身上,点燃了“花子”。更有一些燃油掉在地上,撒到灶前的柴火堆上,瞬时土屋便浓烟滚滚,着起大火。“花子”被烫的“呜呜”直叫,窜出了土屋,跑进土屋不远的一个有浅水的农田里滚了几滚,扑灭了身上的火,接着又由农田里跑出来,消失在了夜幕中。

满身着火的杨老头,凭着记忆小跑几步,趴到他那还没来得及做油漆的棺材上。只是他刚刚碰到棺材,便一跤跌在地上,再也不能动了。很快土屋便成了一片火海。

陈文童坐在原先他上学时睡的那间卧室里,想着心事。他环视老屋,这里承载着他少年时的全部记忆。正沉侵在往昔回忆中的陈文童,突然被一串急促的狗叫声惊醒。他赶忙起身走出房间,打开大门,来到屋外,见满身泥泞的“花子”正冲着他狂吠。陈文童不明就里,已躺在床上休息的陈寓山,也披上衣服,摸到大门口,问道:“怎么了?”

“不知道。”陈文童回答。等到他闻到一股烧焦的味道,立马意识到出事了。陈文童撒腿就往杨老头的土屋方向跑,边跑边喊道:“杨爷爷家起火了。”而后又掏出手机,打给舅舅:“快来!杨益清家里起火了。”

陈文童飞快地跑在前前面,老黄狗“花子”紧跟在陈文童身后。陈文童赶到土屋时,土屋已经被大火完全吞噬,无法挽救了。等陈文童看到土屋前,地上摆着的,他傍晚时送来的菜和烟,心里便什么都清楚了。这时的他再也无法忍受,掩面痛哭起来。一旁的老狗“花子”冲着陈文童叫了两声,转身就冲进火海里,随它的主人去了。

很快,杨老头土屋的大火,便惊醒了大河村的每一户人家。人们纷纷拿着水桶铁瓢来救火,更多的则是来看热闹。渐渐止住泪水的陈文童向众人挥挥手,示意大家不要救了,由他烧去。众人十分不解,不过想想这火救下来,也没有意义,杨老头必然是活不成。

陈文童便拿起地上的烟,拆开一包点了三根,插在地上,又将傍晚时送来的三碗菜摆整齐。然后对着土屋跪下,磕了三个头。陈文童又向站在人群里的李氏兄弟招了招手,示意他们也上来磕头行礼。李氏兄弟都照做了。大河村众人见着都啧啧称奇:这陈家兄弟和这杨老头非亲非故的,给他磕什么头?连祭品都带来了,莫非知道他家要起火么?不过人们想想就他们家离杨老头的土屋最近,或许是回去取来的,也有可能。

杨老头的土屋单独占一个小土包,也没人愿意和他做邻居,所以这里也就只离陈家最近。土包很小,周围也没有什么东西可以烧。烧完了土屋上的茅草、木头,火也就小了下去。众人看了一会,都觉得索然无味,便都渐渐散去。只留下陈家兄弟、马方义和王巧云几人。又过了一会儿,陈文童对两个弟弟、舅舅、舅妈说道:“你们先回去吧,我在等一会。等天亮了,你们再来,给杨爷爷收拾收拾,好好安葬了。”

马方义对王巧云和李氏兄弟说:“你们先回去,我陪着小童。”

王巧云和李氏兄弟走后,陈文童叹了口气。他问舅舅马方义:“你说人活着是为了什么?”

马方义被这个突然的问题给难住了,过了一会才回答道:“还能为了什么?娶个老婆成个家,传宗接代,教育培养后代呗。”

陈文童摇头苦笑了一下,他知道自己的这个问题问错人了。这本来就是人类最难回答的命题之一,有多少人浑浑噩噩一辈子过去,也从来没有想过这个问题。

其实每个人怎么个活法,并不是什么难以描述的事。也没有什么法典规则规定,人就一定要这样活,不能那样活。一定要说我们必须为了某某而活,怎么样活着才有意义,都是不恰当的。每个人的价值观不同,你认为极有意义的事情,或许在别人看来根本不值一提。这个问题本身并没有什么难回答的,难的或许是找不到一把人人都满意的尺码,来衡量每个的答案吧。

但求我心无愧,莫扰他人清静。

杨益清的一生过的怎样呢?陈文童不得而知。不过他想,这样也许是个好的终结:既然无法再幸福,就让这痛苦早点结束。杨老头的土屋烧掉了,就再也没有与这幸福村庄格格不入的东西了。

陈文童在杨老头的土屋前又坐了一夜,马方义因为年龄的原因,早早的被陈文童劝回了家。虽然陈文童年轻力壮,可是这次回乡,短短五天的时间里他已经熬了两次通宵,加上连日操劳继母的葬礼,晨阳升起之时的陈文童显的极为憔悴。他实在忍不住,便回家休息去了。陈文童卧室的被子被单,是王巧云专门为陈文童换洗干净的,上面留着淡淡洗衣粉香味,和阳光晒过的味道。陈文童很快便进入了梦乡。梦里,杨老头满身着火,向陈文童扑过来,将他一下子惊醒过来。醒来时,陈文童才发现,已经是下午。原来王巧云怕陈文童着凉,悄悄地又给他添了床被子。加上下午的阳光正好照到屋里,照在陈文童的床上,将他热醒,便有了那个吓人的梦。

陈文童醒来之后,感觉腹中空空,饿的难受,看看时间已经是下午三点多。他来到厨房寻找吃的,揭开灶上的锅盖,见锅里还热着饭菜,想来是舅妈特意给他留的。便也顾不上许多,拿起来就吃。

饭饱后,陈文童又来到杨益清老头的土屋前,此时土屋已烧的只剩四面的土墙,残圭断璧之下,到处都是烧剩下的白灰。白灰中,杨老头烧饭用的矮灶,还清晰可见。马方义、王巧云和李氏兄弟正在清理现场。然后就是几个还未上学的孩子,在废墟边上玩耍;过一时孩子的家人又寻来,将他们领了回去。

陈文童走过去,对舅舅马方义说:“舅舅,找几个人,就在这里给杨爷爷修个坟吧。他家里还有其他人吗?”

马方义回道:“他在江北还有几个亲戚,但都不怎么来往。他孙女前些年被人掳走,他儿媳妇想不开上吊自杀了。他那儿子后来也不知道跑到哪里去了。哎,杨老头子也可怜,本来眼看着日子要好过了,他儿子都把自己家的旧房子扒掉盖新房子,哪晓得盖了一半,就出来那样的事。也是倒霉!”

又是一个悲惨的故事。陈文童不忍再听。这时陈文童突然有了个新的主意。他问舅舅,能不能找个工程队来,他出钱在这里盖个小庙。经历了这些事,陈文童发现世间的悲惨事件总不能避免,某些人的愚蠢行为总是给他人带来不可估量的伤害。面对这么多无可奈何的事,陈文童也不知道该相信什么。

或许我们需要一个坚定的信仰,让我们的灵魂变的更加强大。那就在这里起个庙吧。

而后陈文童从县城里请来个工程队,找来挖掘机,挖了一个深坑,将杨益清的土屋里余下的东西全都埋了进去。陈文童又画了个简单的草图,在土屋之上,起了个小庙。

由于陈文童的巧妙设计,工程队施工了十来天,小庙便盖好了。这小庙有个非常奇特的造型。它的屋顶分作两半,交错在一起星,像极了太极八卦里的阴阳鱼。庙的中间,是有当地的木匠赶制出来的四角锥形立柱,立柱由四根七八米左右的大木头构成,很像金字塔。金字塔木立柱,侵过桐油,刷了无色尤其,保留其原本的木纹,立在四个水泥墩子上。由于时间仓促,庙里没有雕像,只在立柱中间挂了一副观音的画像。而在观音画像的两侧,又各摆了一个牌位,分别是杨益清老头的牌位和明朝名相杨一清的牌位。村里人并不认识这个杨一清,以为陈文童错将杨益清的“益”当作“一”。可当众人见另一边明白着摆有杨益清的牌位时,才知道陈文童故意这样做的。现在查询手段很多,便有人拿出手机,搜索出“杨一清”的历史,立刻便有人说这杨益清老头肯定是那明朝名臣“杨一清”的转世。

陈文童也不知道,自己为什么要把那个与杨老头并没有关系的“杨一清”,搬到这里来。但愿古人有明智,解我今时之困惑吧。但他并不是一个迷信的人,不信轮回转世那一套,自然不会有“杨益清”是“杨一清”转世的荒谬想法。这只是一时兴起罢了。他并没有跟村民解释自己的用意,也没有去纠正村民们关于轮回转世的错误言论——由他们去好了,多说无益。只是自此以后,人们再提起这杨老头时,少了往日的怠慢,便又多了一份尊敬。

小庙中空,金字塔木立柱的尖顶从庙顶之上冒出了头,上面盖有玻璃用来采光。阴阳鱼屋顶绕在两边,翘起尖角,分开的部分也盖有玻璃,所以庙内显的十分明亮,利于老人活动。小庙的两侧又四个简单的房间,金字塔立柱的每一根支柱,都支撑着一个小房间,房间门向中开,四扇相对,每一扇门都朝着木立柱中间的观音像,再有条一走道连着大门,通向外面。陈文童对马方义说,将来再有无依无靠的老人,便让他们搬到这里来住吧。庙后面还盖有一个简单的小厨房。

小庙落成之人,村里人再次聚到杨益清老头的那座土包前。马方义本来想要放挂鞭炮庆祝一下,可是被陈文童劝住。陈文童告诉在场的人,现在空气污染严重,以后大家尽量少放鞭炮。大河村的人面面相觑,甚至有些人发出冷笑。陈文童便不再说这事。

但有一点,大河村人都搞明白了:这个年轻人,在外面真的是干出成绩了。

在修小庙的这段日子里,陈文童也找人将自家的老宅修缮了一番。老宅打的是石头地基,石头地基高出地面一米左右后,上面再起红砖,山墙上面架起木梁,再上面是黑瓦,结构很是传统。那时候条件差,陈寓山的父母没有太多的资金,老宅除了地基用了些水泥外,砖墙都是用泥巴作为粘合剂的。只是在外墙的砖缝间,抹了些水泥,防止泥土被雨水洗刷掉。然而就这样的建筑方式,居然让老宅屹立了三十多年不倒,可见当年那两位老砖瓦匠技艺之精湛。陈文童觉的这老宅没必要再重盖。而且他的假期将近,没有时间大兴土木。于是陈文童便在原有的基础上做了一点简单装修:外墙上补了些瓷砖,内墙刷了些白灰,地上铺上木地板。再添了些家具,又陪着父亲去镇上添了些新衣服。陈家的日一下子好起来。陈寓山高兴的天天笑容挂在脸上。

这么一来,来陈家拜访的人便一下子多了起来。而每次来人,陈寓山总是收起笑容板着脸。倘若来人是提亲的,陈寓山便不怎么理睬。如果只是来闲聊,聊他儿子今年状况之类的闲话,陈寓山便又喜笑颜开,与来人闲扯起来。

这一天,陈文童突然接到自己的老板,鹿鼎集团老总姜书义的电话。

“小陈啊,家里的事处理的怎么样了?”

“哦,姜总。家里的事处理的差不多了。我再有几天就回去。”

“是这样的,你能不能明天就回来,这边几个重要的方案等着你回来帮我拿主意。”

“好的姜总,我尽快赶回去。不过还有个事情想麻烦您一下。是这样的,临走的时候,我与那个东临四中的老师闹的不太愉快,让我两个弟弟从四中退学了。”

“这个不是问题,你回来就好了,这事我找人帮你解决,你就不用操心了。你明天就回来吧。四中不好,我就给他们安排更好的学校。就这样。”

说完姜书义便挂掉了电话。陈文童心中满是疑惑。陈文童得到姜书义的赏识,姜书义帮他解决了很多事,却并没有告诉他是怎么解决的。陈文童知道回报姜书义的知遇之恩,最好的方式就是努力工作。于是陈文童也就没多问这些事,一心埋头苦,回报姜书义。

时间飞逝,转眼陈文童又要离开至德县金香镇大河村这个不起眼的小山村了。临别时,父亲陈寓山笑着对陈文童说,去吧,不用惦记我,我没什么值得你惦记的。

马方义和王巧云都来送行。

望着前来送行的亲人,陈文童的眼眶又有些湿润。而后他头也不回地踏上返回东临的火车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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