赢依丹走后，尉迟默瑜从奔焰的马鞍里取下一件干净的衣衫。
那是他常备在鞍里的僧袍，他将僧袍撕开，仔细绑在汗血马的伤蹄和后臀上，帮他稍微止住一些血流，雪白的僧袍马上被染成了血红色。
汗血马意志坚挺，即便腿上血流如注，还是站立不倒。
雨灵珏小心地牵扶着它，它强撑着一口气，一瘸一拐地走回了马厩。
马厩里，赵炎手忙脚乱地为汗血马清洗伤口。
武人都惜马，他听雨灵珏说完草场上发生的一切，狠狠啐了一口，说：“什么大小姐如此暴虐，必遭天谴。”
“废话这么多干嘛，你快给它止血呀！”雨灵珏催促道。
她正小心地擦拭着伤蹄上的血污，但温热的鲜血还在不断流出，她身上的黑袍也染上了血色。
马厩狭小，尉迟默瑜和高乐清不便再进去帮忙，只在门外查看情况。
好不容易，赵炎终于将伤口上的血水都清理干净，止住了血，只要涂上创伤药，静养月余，伤口便能愈合。
赵炎擦了一把额上的汗，他身上全是斑驳的血迹，说：“皮外伤是可以养好，只是这前蹄伤了骨头，以后不能疾驰了。”
汗血宝马不能奔驰，就像是飞鸟被禁止飞行一般残忍。
雨灵珏默然垂目，她虽没有伤它，但它却是因她才受伤的。
因果轮回的怪圈里，受伤的往往是最无辜的生灵。
“我去取些伤药。”尉迟默瑜平和的语气中不带一丝情绪，却让雨灵珏感到无限温暖。
他救了她，她还未谢过他。
雨灵珏拍拍身上的黑袍，上面全是血污。
她不好意思地拉住正欲离开的尉迟默瑜，用少有的乖顺语调说：“谢谢你为我挡下那鞭，衣服，我洗干净后，再还你。”
她的手背轻轻碰到他的指节，他深吸一口气，说：“无妨。”
此番你拉我扯，高乐清着实看不下去，这两人视她如无物吗？她站到两人之间，对尉迟默瑜说：“不用辛苦你去取药了，我已命人拿来了。”
也不知是何时，她遣了个侍女回营帐，取了一盒伤药来，她接过伤药盒，塞到雨灵珏手里。
雨灵珏打开药盒，闻了一下，又立即将药盖好，丢回给高乐清，说：“你没看它伤得有多重吗？普通伤药怎么能给它用。”
雨灵珏此话是带着情绪的，要不是这位高大小姐刻意挑拨，把姬世子有龙马的信息说了出来，她才不会答应赢依丹的赌约，想到这些，她就来气，说话也刻薄了几分。
高乐清拿着药盒，瞪大了眼睛，不可思议地说：“这是我高家马场用的创伤膏，是天成最好的兽药。我知道今日我失言，害你与赢依丹赌这一场。马伤成这样，我也有责任。这伤药便是我道歉的诚意，你别太过分了。”
“你有歉意，我就一定要收下吗？不收下，就是我过分吗？是不是帝都大小姐们的道歉都这般不讲道理，我生在乡野，一介平民，孤陋寡闻，看不出你在道歉。你的歉意就跟这药一样，太次了些，我的马看不上。”
“雨灵珏，别人的好意，即便不合你心意，你也没必要如此作践！”
“你的好意不过是因为你心里对这马，有那么一点愧疚，送伤药也只是想让自己心里舒服一点。你诚意不够，敷衍了事，我为何要让你好过！”
她们你一言我一语吵得不可开交，高乐清毫不退让，雨灵珏也半句不饶人。
争吵愈烈，骨瓷的药盒几乎要被高乐清捏碎，这辈子要说谁有本事让她这个大家闺秀暴跳如雷，那这个人必定就是雨灵珏。
她们两就像是两个永远对不上齿槽的齿轮，只要相碰，就会卡壳，强行接触必然迸得火化四溅。
马还等着上药，赵炎心急，见她们吵得无休无止，大喝一声：“够了，等上完药你们再吵，吵三天三夜都无人管你们。”
她们都收了声，尉迟默瑜终于找到了开口的空隙，对雨灵珏说：“你想要何种伤药，我去取。”
雨灵珏收起怒火，定定地看了他一眼。
其实，她也不懂药，不知道什么药会比高家的兽药好。
她看着他的衣袖愣了会神，忽而闻到一股兰花的香味，美眸一转，想起昨日她拿香伤了他的右臂，她给他涂过玉肌膏，这兰花香就是那玉肌膏的气味。
灵机一动，她转怒为喜，拉着他的右臂问：“玉肌膏你可带在身上？”
他警觉地退后，答：“并未。”
高乐清猜到了雨灵珏想要做什么，再好的兽药也比不过人用的药膏讲究。
玉肌膏金贵，汗血马的伤口创面大，药的用量必然也大。
她双手抱在胸前，试探地问雨灵珏：“玉肌膏是给人用的上好伤药，你难道舍得给马用？”
雨灵珏不以为然地回她：“有何不可。”她吹了一声口哨，照夜轻盈地一路小跑而来，撒娇般用头蹭蹭她的脸。
她骑上照夜，回眸对尉迟默瑜嫣然一笑，说：“和尚，多谢你好意。世子出行，余音必然带了玉肌膏，我回营去取便好，告辞。”
密瀑般的黑发甩过肩头，没等尉迟默瑜答语，她已转身离去，只留一抹潇洒的背影给他，他抬眼，看了许久。
一听雨灵珏要回去取药，赵炎“噌”地从马厩钻出头，不放心地向她的背影喊：“你让余音拿给你，别自己取，你又不认识……”
他的声音被夜空吞噬，雨灵珏已纵马走远。
尉迟默瑜见此处已无他能做的事，他还有晚课未完成，于是，拱手向高乐清与赵炎告辞。
难得有独处的机会高乐清怎会放弃。
她完全摒弃刚刚与雨灵珏吵架时龇牙咧嘴的模样，挑眉开始装可怜。
“现在已入夜，又是野外扎营，也不知会从哪里窜出来个飞禽猛兽的，甚是危险，默瑜哥哥可否送乐清回高家营帐。”
尉迟默瑜仰头，夜空如浓墨般漆黑，马厩又处在围场偏僻处，少有灯火引路。高乐清身边也就跟了两个婢女，的确不太安全。
他微微点头，表示答应，然后，径直向营地方向走去。
高乐清喜上眉梢，立即跟上。
四周静得可怕，尉迟默瑜完全没有想要聊天的意思，他虽走在高乐清的身侧，余光却还盯着那个正向营地中央疾驰的清丽身影，心思也被那身影带走。
高乐清嗫嚅着问：“上次奶奶说的那件事，你作何想法？”
她是指高太君要去请旨为他们赐婚的事。
思绪被拉回来，尉迟默瑜沉默片刻，还是那句话：“恕难从命。”
高乐清红了眼，问：“为何？你就那么讨厌我吗？”
“我对你无意，何必耽误你。”
“那你对谁有意。”
一段长长的沉默代替了他的回答，她顺着他的目光看去，白马上的身影刺进了她的心里。
女人的直觉总是那么奇妙，只一个眼神，她便已猜到他所有心思。
她抹干眼角的泪花，恢复大小姐的高傲姿态，说：“就算你对我无意，也没关系，与我成婚，对你是有益处的。”
他依然沉默，听她继续说。
“你虽贵为东启王子，但自幼在帝都为质。你母亲王姬只是宫女出身，这么些年，你父王连一个夫人的名分都没有封给她，她至今都只能挤在女侍的宿寝室里过活，可见，你们母子二人在东启的地位是何等卑微。”
听到母亲的名字，尉迟默瑜眼底闪现一丝愧疚。
高乐清继续说：“尉迟太后为了抗衡赢亥在朝中的势力，有意拉拢我高阳军。那日在花宴上，她已来试探过我，问我是否有意嫁给尉迟世子，如果我应允，她便可让尉迟世子休了发妻，立我为世子妃。”
尉迟默瑜闭眼，有些痛心，说：“我以为高阳军忠烈，不屑于这些党派斗争。”
高乐清冷笑，回说：“赢亥残暴，他现在如日中天，像奶奶这样与他同级的开国元老，早已成了他的眼中钉。陷害忠良，排除异己的事，他还干得少么？当年，高祖在位时，他便谋划残害与他政见不一的鱼靖，鱼靖带领的采薇境人可是为高祖打下半壁江山的功臣，他还不是可以有办法将他们一夜屠尽。我们不争，他赢亥就会放过我们吗？高阳军不想成为第二个采薇境。”
“即是如此，你嫁給世子更能达到结盟的目的，他是东启未来的主君，你便是未来的王后，高阳军就能得尉迟太后和整个东启的护佑，赢亥便轻易动不得你们。”
高乐清激动地抓住尉迟默瑜的衣袖，说：“你难道还不明白我的意思吗？反正是要嫁到东启，我当然要选心仪的人，你与我成婚，你就有了高阳军的支持，可以离开这个鬼地方，回到东启，你父王必定不可再如此苛待你们母子。”
他抬手，拉开了她紧攥着的衣袖，淡然地说：“我自有筹划解母亲困境，不劳烦你费心。”
“你无权无势，如何谋划，你要是一直留在帝都，等赢亥要与东启开战之时，他必先杀了你。到那时，你的父王、姑母、兄长，有谁会来管你的死活。奶奶说我是你的救命稻草，正是此意，你明白吗？”
“我有自保之力，无需他人救助。”
高阳军的军旗已经映入他的眼帘，终于可以结束这场对话，他似松了一口气，再次表明立场：“高小姐所言之事，默瑜恕难从命，告辞。”
见他疾步离去，高乐清低眉饮泣，婢女为她掀开营帐的帘幕，高太君已在帐内等了她多时。
“你这孩子去哪里了，我派了所有府兵去寻你。”
她想也不想，马上伏在奶奶的膝头，大声哭了出来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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